心象之中的争斗,除去李淼之外再无人知晓。
现实之中,晨光熹微。
安梓扬与梅青禾躲避着初升的日光,沿着爆炸造成的废墟残垣,缓步前进。
现在的京城之内,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东厂、江湖、瀛洲乃至仍旧隐藏在幕后的籍天蕊,每一方都有可能趁火打劫。
爆炸将附近的密道尽数摧毁,两人不得不从地上穿越整个西城区、进入皇宫。这段路,其实才是今日最为凶险的部分。
最理想的情况,是在李淼与安期生的争斗刚刚结束、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这段时间,迅速赶到皇宫。
但事情的发展,显然不会以两人的意志为转移。
方过了两条街道,梅青禾便伸手一拦,抽剑出鞘,将安梓扬挡在身后。与此同时,前方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。
两人对视一眼,背负着李淼和老道跃上屋顶,屏气凝神望去。
前方坍塌的街道上,有十几个江湖人小心翼翼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,兵器都已出鞘,同时压低了嗓子交谈。
「没动静了。」
「看来是结束了恁大动静,恐怕只有那位李大人能弄得出来,也不知道与他争斗的是哪位高人。」
「管他呢,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,咱们且过去,不管是谁赢了,咱们都正好表表忠心。但若是两败俱伤——」
话未说尽,但未尽之意显而易见。
安梓扬冷笑。
这天下不怕死的蠢货,永远杀不干净。
今夜之事发生的太过仓促,王恭厂之内死掉的江湖人只有四五成,还有无数江湖人在城内各处,正不断朝着这边聚集过来。这些只是排头兵,越是远离王恭厂,这种人就会越来越多。
安梓扬先是皱了皱眉,而后却是一喜。
「正好!」
他左右看了看,便朝着一间房屋跳下。
这是一间棺材铺。
安梓扬四下扫过一眼,视线就定在一处堆积的废墟上面。他抬手一甩,透明丝线就如一张大网覆盖了过去,再一扯,哗啦啦一阵响,就露出了废墟最下面的一块木质棱角。
边上的梅青未也上前推出一掌,协助他将废墟清了出来。
露出一具棺材。
通体深色硬木,轮廓棱角分明,表面以黑漆细细涂抹过一遍,泛着油光。四面都以黄铜铸件镶嵌、勾连,在正面以白漆写了半个「寿」字。
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定做的棺材,用的料子极为坚实。屋子都塌了,这具棺材却只是略微磕去了一角,其他部分完好无损。
安梓扬小心翼翼的推开棺盖,将李淼放了进去。
「指挥使,委屈您了。」
他低声说了一句,合上了棺盖。
梅青禾则是沉默着,上前一剑将半个「寿」字刮去。
两人都没有多话,快速地在身上抹了些黑灰。有安梓扬在,两人只花了几十息的功夫,就将自己改头换面,打扮成了寻常江湖人的模样。
安梓扬扯了些布料,将棺材绑缚在自己肩上。梅青禾背着老道,两人转头朝外走去。
外面也传来脚步声。
十几个江湖人鱼贯而入,见到两人之后先是一惊,自光在他俩身上巡了一下,愣住了。
什么章程这是?
一个拖着口棺材、一个背着个不知道死没死的老头儿,灰头土脸、满身是血的,干什么呢这是?
「呢,二位请了———
领头的斟酌了一下用词。
「嗯,不知二位这是?」
他一指棺材。
安梓扬沙哑着嗓子,从垂下的头发下面,用一双猩红的眼睛木然看了他一眼,吐出了三个字。
「我师父。」
梅青禾也掂了掂背上的老道。
「师叔。」
「哦——唐突了。」
领头的江湖人恍然大悟,似乎明白了什么,脸上也是一副兔死狐悲之色。也不再多问,伸手朝着外面一引。
「请——可需要搭把手?」
「不必。」
安梓扬沙哑着回了一句。
沙一一沙拖着棺材,一步一步,跟跪着朝外走去。
梅青禾也是低着头,同手同脚的跟上。
她在演戏骗人这方面的悟性,跟李淼在武功上的悟性也差不多少,眼下装的是怎么看怎么别扭。可在这些江湖人眼中,却正是大悲之下的局促之举。
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领头的江湖人一声长叹。
「唉——也不知道我若是死在这里,我门内那几个崽子,会不会有这般伤心「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啊。」
同伴也是应和道。
「拖棺归乡,真是仁义———却是忘了问一下他们的门派、姓名。这等人若是平日里交好,日后碰上劫难便可以放心托付的—-唉,却是不好再追上去问了。」
「是啊是啊。」
而在前方,安梓扬眨了眨眼,把泪花挤掉。
逢场作戏的功夫,他早就在青楼里练出来了。论起骗人,天下没有再比那里更适合修行的场所。
两人一路前行,碰上的江湖人就越来越多。
他们这幅姿态,引来了无数敬佩、同情的目光。
今夜死的人实在太多,不止是王恭厂,还有瀛洲天人四处屠杀死掉的,也不知凡几。今夜的京城可说是哀鸿遍野,这些江湖人就算没有相熟的人死掉,现下心情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。
再去看安梓扬这拖棺归乡的架势,都被触动。
就有一女子提剑过来,关切问道。
「二位,可需要搭把手?我·——也要出城。」
安梓扬说了句「不必」。
那女子却是没走,继续说道。
「二位,一起走吧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。」
她话未说完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「我师父昨夜前往王恭厂,就昨晚那动静,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。我本想过去为他老人家收尸,但越是往前走,就越是没了力气——」
她哭着摇了摇头,自顾自上前扶住了棺材。
「我不敢去看,就当是我的师父也在这棺材里吧将你们送下,我就退隐江湖,这些事情我实在是扛不住了——.」
她这番话,情真意切。
勾的周边无数江湖人都是戚戚然垂头不语。
安梓扬犹豫了一下。
「也好,只有我们两人也是显眼,多上几个人正好做个遮掩。」
于是他点点头,继续迈步向前。
却不想,往前走了一阵,又有一个青年咬牙跑了过来,伸手就扶住了棺材。
「我也来-狗屁秘籍、狗屁玄览,谁爱要谁要去吧!当年下山行走江湖,
为的可不是什么秘籍、什么荣华富贵! 」
他这番话,可一点儿都没收音。
就见不少江湖人面色一变。
是啊,今夜死了那么多人,已经有不少江湖人心生退意。眼下来到此处一是从众,二是险死还生却一无所获,不甘心罢了。
可被这青年一喊,许多人都清醒了过来。
有什么意义呢?
那么多人都为了那虚无缥缈的「玄览」秘籍死了,凭什么就能轮到自己呢?
死了之后,会有人将自己的户体带回故乡吗,还是就此烂在地里,甚至被锦衣卫查明身份、祸及家人?
哗啦啦人潮涌动。
无数双手伸到了棺材下方,将其抬了起来。
「我来!」
「秘籍我也不要了!走!送二位义士归乡!」
「我也来!」
安梓扬只觉得肩膀一松。
装着李淼的那具棺材,就这么被数十双手抬了起来,高高举起。
数十双眼睛盯着安梓扬。
「兄台,咱们走!」
「哪怕是千里之外,我们也一定给你们送到,让尊师入土为安!」
「正是!你发话,无论天南海北,我们跟定你们了!」
安梓扬眼角抽了一下。
「不是,你们感动什么呢!」
「把我家指挥使放下来!」
他本想着用这幅模样混入人群中,借着江湖人的遮掩,骗过可能会前来的瀛洲天人,东厂太监,但却不想演变成了现在的局面。
生生给他架住了。
他可不是要出城,更不是要去什么天南海北,而是要去皇宫!
再走一段,可就是岔路了。
到时候一定露馅!
可安梓扬环视四周,那数十双激动、敬佩、感动的眼神,愣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。
边上的梅青禾都愣了半天了。
要不是她闪了一下,甚至连武当老道都要被这些江湖人抢走。
半响,安梓扬才平复了情绪。
他沙哑着说道。
「诸位好意,我与师妹心领了,只是此次事情牵扯锦衣卫我们实在不敢让太多人知晓我们的师门。」
「送我家师尊归乡之事,还是由我和师妹来吧。」
他这话,合理的很。
是啊,今晚来这里的江湖人,都是冲看玄览秘籍来的,本质上就是跟朝廷作对、跟锦衣卫作对。若是太过惹眼,日后被锦衣卫找后帐怎么办?
可他这话,无疑是对抬棺的江湖人们的侮辱。
怕锦衣卫找上门,不就是怕他们走漏消息吗?
就有不少人脸一红,张口就要分辩。
可话未出口,看着手中的棺材,又把话强行咽了回去。
尬住了。
没人愿意放开棺材,承认自己可能会走漏消息,但也没人愿意去斥责安梓扬这位「拖棺归乡的义士」。
这一停,周围的人就越聚越多。
更有好事的,把前因后果一说,引得本来赶着去王恭厂的江湖人都留了下来,想要看看这事儿要如何收场。
一时间,前往王恭厂的人流都被截留了三分之一,逐渐将整条街道都堵了起来。
安梓扬直咬牙。
他跟梅青未的易容只是仓促做的,并没有多么完善,若是熟悉二人的人还是能看出端倪的。现下更不该引人注意才是。
可若是强行离开,反而更加惹眼。
半响,他肩膀一垮。
「算了,先走,到了前面人少的地方,把这些傻子迷晕了,直接带着指挥使疾驰回宫内。」
他沉默着转身,拉动棺材。
带着江湖人们朝前走去。
人潮分开,为他让开了道路。
在无数敬佩的目光中,安梓扬磨着牙、缓步前行。
走出了人群。
就在这时,左前方不远处的屋顶上,一道身影忽然闪过。
安梓扬抬头望去,眼睛一眯。
玄黑大擎、飞鱼服。
瀛洲天人假扮的李淼踩着屋顶,无比迅捷的窜过,路过这边的时候扫了一眼,一声冷笑。
「呵,蚁。」
笑罢,闪身而去。
安梓扬心下一定。
他这计策,果然骗过了瀛洲的天人。
眼下只要走过这片街道,远离人群,就算渡过了这一劫。
他重新低下了头,拉着棺材朝前走去。
眼见着就要走出街道尽头,却听得身后忽然一声惊叫。
「李淼!」
「又一个!」
第二个假李淼窜过,引得江湖人们一阵慌乱。
「什么情况,到底有几个李淼!」
「见了鬼了,我就知道那个人不对劲,他那武功高的跟鬼一样,我就知道有蹊跷!」
「说起来,今夜好像到处都是李淼在杀人———-到底什么情况!『
江湖人们彻底混乱了。
安梓扬一声冷笑,伴作无事,继续前行。
转过街道。
忽然间,身后传来梅青禾的低语。
「安兄。」
安梓扬汗毛倒竖。
在他的「设定」里,两人是师兄妹,可梅青禾现在却是如常称呼他。
这就代表,伪装已经没意义了。
他陡然转过头。
果然,梅青禾已经拔剑出鞘,将武当老道扔到了地上,凝神看向一侧。
那里有两个人。
一个假李淼。
另一个,两人都很熟悉,今晚刚刚见过。
了性。
水尽禅院的天人,今晚追杀他们的江湖人之一。
他没死。
而且还在笑着看向两人。
「二位千户大人,莫装了。」
他笑着,转头对着假李淼一拱手。
「前辈,这两人,就是李淼手下的亲信。至于棺内的人是谁—前辈不妨看上一看。」
假李淼点了点头,伸手将一本书扔给了了性。
「玄览功法给你了,修不修得成,看你造化吧。」
了性笑着将秘籍揣入怀中,双手合十,对着安梓扬与梅青禾施了一礼。
假李淼看着安梓扬和梅青禾,一声冷笑。
「棺材里是谁?」
「算了,我自己来看。」
说罢,抬手一掌隔空拍出!
直接将棺盖掀飞!
他扫过一眼,面色大喜。
「果然,果然!两败俱伤!」
「哈哈哈哈一一杀了你,再杀了那个老不死的,我就彻底自由了!」
话音未落,他闪身冲来!
抬手一掌,就要将眼前众人,连同棺材中的李淼一并轰杀!
安梓扬目毗欲裂,怒吼出声。
梅青禾咬牙催动「剑二十三」,浑身上下血花进溅,挡在棺材面前,全力一剑朝着假李淼刺去!
「螳臂当车!」
假李淼狂笑着,伸手朝着长剑去。
了性在他身后,摸着怀中的秘籍,露出了满意的微笑。
欣喜、猖狂。
绝望、哀伤。
所有的情绪都被危机逼到了极限,仿佛将时间都冻结了起来一一就在这一瞬!
轰!
了性,炸开了。
月白色僧袍包裹着的肉体,仿佛一颗??熟透了的葡萄,被人猛地踩了上去、炸开,汁液泼洒、四溅而出。
在他的尸身上,一袭龙袍缓缓直起身。
皇帝闪身来到假李淼身后,抬手抓住了假李淼的头颅。假李淼还想挣扎,却被他拖入幻境,瞬间没了声息。
皇帝站在原地,沉默着看着棺材里面的李淼。
「大李.—」」
他本该去试探李淼的真气的,以他的境界可以轻易察觉出李淼的状态,但他不敢他怕会察觉到一片死寂。
皇帝眼眶渐渐红了。
都放到棺材里了,还能如何呢?
以李淼的境界,断肢重生只是寻常,可他现在却是伤痕累累地躺着,连胸口都不见起伏。
只是三日的相处,甚至都没有说上几句话,就这么—-白发人送黑发人。
皇帝感觉自己的心,都要裂开了。
安梓扬长出了一口气,就要说话。
「陛下,您——」
皇帝一摆手。
「不必说了。」
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,除去给李淼扶棺的,其余的都被他凛然的杀意镇住。
「朕要你们所有人一—都给大李陪葬!!!」
膨!
假李淼的头颅瞬间炸开,红白之物撒了一地。
安梓扬一愣。
不是,陛下!
指挥使没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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